狐梦原文及翻译

2022-08-06 16:55:21 字体:【普通 超大 简体 繁體 本文共计5312个字符,预计阅读时长12分钟。
导读【原文】 余友毕怡庵[1],倜傥不群[2],豪纵自喜。貌丰肥,多髭。士林知名。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[3],休憩楼上。传言楼中故多狐。毕每读青凤传[4],心辄向往,恨不一遇,因于楼上摄想凝思。既而归斋,日已寝暮[5]。...

  【原文】

  余友毕怡庵[1],倜傥不群[2],豪纵自喜。貌丰肥,多髭。士林知名。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[3],休憩楼上。传言楼中故多狐。毕每读青凤传[4],心辄向往,恨不一遇,因于楼上摄想凝思。既而归斋,日已寝暮[5]。时暑月燠热,当户而寝。睡中有人摇之。醒而却视,则一妇人,年逾不惑[6],而风韵犹存。毕惊起,问其谁何。笑曰:“我狐也。蒙君注念,心窃感纳。”毕闻而喜,投以嘲谑。妇笑曰:“妾齿加长矣,纵人不见恶,先自惭沮。有小女及笄,可侍巾栉[7]。明宵,无寓人于室,当即来。”言已而去。至夜,焚香坐伺。妇果携女至。态度娴婉,旷世无匹。妇谓女曰:“毕郎与有夙缘[8],即须留止[9]。明旦早归,勿贪睡也。”毕与握手入帏,款曲备至。事已,笑曰:“肥郎痴重,使人不堪。”未明即去。

  既夕,自来,曰:“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,明日即屈同去。”问:“何所?”曰:“大姊作筵主,去此不远也。”毕果侯之。良久不至,身渐倦惰。才伏案头,女忽入曰:“劳君久伺矣。”乃握手而行。奄至一处,有大院落。直上中堂,则见灯烛荧荧,灿若星点。俄而主人出,年近二旬,淡妆绝美。敛衽称贺已,将践席,婢入白:“二娘子至。”见一女子入,年可十八九,笑向女曰:“妹子已破瓜矣[10]。新郎颇如意否?”女以扇击背,白眼视之。二娘曰:“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[11],妹畏人数胁骨,遥呵手指,即笑不可耐。便怒我,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[12]。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,刺破小吻,今果然矣。”大娘笑曰:“无怪三娘子怒诅也!新郎在侧,直尔憨跳[13]!”顷之,合尊促坐[14],宴笑甚欢。忽一少女,抱一猫至,年可十一二,雏发未燥[15],而艳媚入骨。大娘曰:“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?此无坐处。”因提抱膝头,取肴果饵之。移时,转置二娘怀中,曰:“压我胫股痠痛!”二姊曰:“婢子许大,身如百钧重[16],我脆弱不堪。既欲见姊夫,姊夫故壮伟,肥膝耐坐。”乃捉置毕怀。入怀香耎,轻若无人。毕抱与同杯饮。大娘曰:“小婢勿过饮,醉失仪容,恐姊夫所笑。”少女孜孜展笑,以手弄猫,猫戛然鸣。大娘曰:“尚不抛却,抱走蚤虱矣!”二娘曰:“请以狸奴为令,执箸交传,鸣处则饮。”众如其教。至毕辄鸣。毕故豪饮,连举数觥。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,因大喧笑。二姊曰:“小妹子归休!压杀郎君,恐三姊怨人。”小女郎乃抱猫去。大姊见毕善饮,乃摘髻子贮酒以劝[17]。视髻仅容升许[18];然饮之,觉有数斗之多。比干视之,则荷盖也。二娘亦欲相酬。毕辞不胜酒。二娘出一口脂合子,大于弹丸,酌曰:“既不胜酒,聊以示意。”毕视之,一吸可尽,接吸百口,更无干时。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,曰:“勿为奸人所弄。”置合案上,则一巨钵。二娘曰:“何预汝事?三日郎君,便如许亲爱耶?”毕持杯,向口立尽。把之腻软;审之,非杯,乃罗袜一钩[19],衬饰工绝。二娘夺骂曰:“猾婢!何时盗人履子去,怪足冰冷也!”遂起,入室易舄。女约毕离席告别。女送出村,使毕自归。瞥然醒寤,竟是梦景;而鼻口醺醺,酒气犹浓,异之。至暮,女来,曰:“昨宵未醉死耶?”毕言:“方疑是梦。”女曰:“姊妹怖君狂噪,故托之梦,实非梦也。”女每与毕弈,毕辄负。女笑曰,“君日嗜此,我谓必大高着。今视之,只平平耳。”毕求指诲。女曰:“奔之为术,在人自悟,我何能益君?朝夕渐染,或当有异。”居数月,毕觉稍进。女试之,笑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毕出,与所尝共弈者游,则人觉其异,咸奇之。毕为人坦直,胸无宿物[20],微泄之。女已知,责曰:“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。屡嘱慎密,何尚尔尔!”怫然欲去。毕谢过不遑,女乃稍解,然由此来寖疏矣。

  积年余,一夕来,兀坐相向[21]。与之弈,不弈;与之寝,不寝。怅然良久,曰:“君视我孰如青凤?”曰:“殆过之。”曰:“我自惭弗如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[22],请烦作小传,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。”毕曰:“夙有此志,曩遵旧嘱,故秘之。”女曰:“向为是嘱,今已将别,复何讳?”问:“何往?”曰:“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[23],不复得来。曩有姊行[24],与君家叔兄,临别已产二女,今尚未醮;妾与君幸无所累。”毕求赠言。曰:“盛气平,过自寡。”遂起,捉手曰:“君送我。”行至里许,洒涕分手,曰:“彼此有志,未必无会期也。”乃去。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,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[25],细述其异。余曰:“有狐若此,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。”遂志之。



  【注释】

  [1]毕怡庵:蒲松龄曾长期在淄川两铺毕际有家坐馆;毕怡庵当是华际有的族人。

  [2]倜傥不群:豪爽洒脱,不同凡俗。

  [3]刺史公:刺史,清代用作“知州”的别称。按淄川华际有曾任扬州府通州知州,家有石隐园、绰然堂、效樊堂诸胜。此处的“刺史公”当指毕际有。别业:别墅。

  [4]青凤传:指《聊斋志异·青凤》。

  [5]寖暮:将暮。寖,同“浸”,渐。

  [6]年逾不惑:年纪超过四十。不惑,代指四十岁,《论语·为政》;“四十而不惑。”

  [7]侍巾栉(zhì志):侍奉梳洗;指充当侍妾。栉,梳发。

  [8]夙缘:注定的缘分。缘,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宿”。

  [9]留止:留宿。止,栖止。

  [10]破瓜:《通俗编·妇女》:“俗以女子破身为破瓜,非也。瓜字破之为二八字,言其二八十六岁也。”此处,指少女已婚。《艺文类聚》四三《情人歌》:“碧玉破瓜时,郎为情颠倒。”

  [11]相扑为戏:这里指相互打闹着玩耍。“相扑”之名始见于宋代《梦粱录》,它是从秦汉角觝技艺中分出的一个体育运劝项目。

  [12]僬侥国:古代传说中的矮人国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:“僬侥氏三尺,短之至也。”又谓长一尺五寸,见《列子·汤问》。

  [13]直尔憨跳:竟然如此胡闹。憨跳,傻闹。

  [14]合尊促坐:举杯酬酢,相偎而坐。语出左思《蜀都赋》:“合尊促席,引满相罚。”合,聚。尊,酒器。促坐,近坐,古时席地而坐,坐近称“促席”或“促坐”。

  [15]雏发未燥:犹言胎毛未干,谓其稚气未消。

  [16]钧:古代重量单位,三十斤曰一“钧”。

  [17]髻子:旧时妇女的假发髻。劝,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欢”。

  [18]升:量酒单位。后文之“斗”,指酒器,也指量酒的单位。

  [19]罗袜:指绣鞋。曹植《洛神赋》:“陵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”

  [20]胸无宿物:指心里藏不住事儿。宿,旧。

  [21]兀坐:独自端坐!呆坐。兀,茫然无所知的样子。

  [22]聊斋,蒲松龄的书斋名,这里指代蒲松龄。

  [23]西王母:神话人物。《山海经》说她是虎齿、蓬首、善啸的怪物。在以后的神话传说中,则逐渐把她塑造成为一位容貌绝世的女神。小说、戏曲称她为“瑶池金母”,每逢蟠桃熟时大开寿宴,诸仙都来为她上寿,把她当长生不老的象征。花鸟使:唐天宝年间,曾挑选风流艳丽的宫女,叫她们照料宴会,名曰“花鸟使”。见《天中记》。这里指侍奉两王母寿筵的仙女。

  [24]姊行(háng 航):姐辈。行,行辈。

  [25]抵足:两人同榻,足相接而眠。



  【译文】

  我的朋友毕怡庵,卓越超群,豪放不羁。长得很胖大,胡子很多,在文人学士中很知名。他曾因有事到叔叔毕际有刺史的别墅里去,在楼上休息。人们传说这楼中过去有很多狐仙。毕友每次读《青凤传》时,心里总向往不已,恨不能也遇见一次。于是便在楼上,苦思凝想起来。随后回到自己家里,天已逐渐黑了。当时正是暑天很闷热,他便对着门躺下睡了。睡梦中觉得有人摇晃他。醒来一看,原来是一位妇人,年纪已经四十多岁,但是风韵犹存。毕友很惊奇地起身,问她是谁。妇人笑着说:“我是狐仙。承蒙您倾心想念,感激不尽。”毕友听说后很高兴,便和她说些调笑戏言。妇人笑着说:“我的年龄已经大了,即使人们不厌恶,我先自惭沮丧。我有个女儿刚刚成年,可让她在身边侍奉您。明天晚上,您不要留别人在屋里,到时候就来。”说完就走了。

  到了夜里,毕友烧上香坐等。妇人果然带领女儿来到。狐女体态容貌文雅美好,绝世无双。妇人对女儿说:“毕郎和你早有缘分,今夜你便留在这里。明晨早点回去,一定不要贪睡。”毕友和狐女携手入帏,恩爱备至。过后,狐女笑着说:“肥胖郎君笨重,叫人不能忍受!”天不亮就走了。到了晚上她自己来到,说:“姊妹们要为我祝贺新郎,明天就委屈您一同去吧。”毕友问:“在什么地方?”狐女说:“大姐作筵席主人,离这里不远。”毕友果真等候着。过了很久,狐女也没来,他感到渐渐疲倦,才趴到桌子上,狐女忽然进来说:“有劳您久等了。”于是两人握手而行。很快到了一个地方,见有个大院落。他们径直进了中堂,看到里面灯烛闪烁,光亮犹如星点。不久女主人出来,年纪约近二十岁,虽是淡妆却美丽无比。她提起衣襟行礼祝贺后,将要入席,丫鬟进来说:“二娘子到了。”见一女子进来,年纪约十八九岁,笑着对狐女说:“妹子已破瓜了,新郎很如意吧?”狐女用扇子打她的背,并用自眼瞅她。二姐说:“记得小时候和妹妹打闹着玩,妹妹最怕别人戳她的肋骨,远远地呵手指,就笑得不能忍受,对我发怒,说我应当嫁给矮人国的小王子;我说丫头日后嫁个多髭郎,刺破小嘴。今天果然这样了。”大姐笑着说:“难怪三妹怨谤,新郎在旁边,竟然如此胡闹。”

  一会儿,大家并肩而坐,举杯吃喝说笑,非常高兴。忽然有个少女抱着一个猫来,年纪约十一二岁,稚气未退,却艳媚已极。大姐说:“四妹妹也要来见姐夫吗?这里没有你坐的地方。”就把她提抱在膝盖上,拿菜肴水果给她吃。不一会儿,又把她转放到二姐的怀中,说:“压得我胫骨酸痛!”二姐说:“丫头才这么大,但身子却像有百斤重,我脆弱不能忍受。既然想见姐夫,姐夫本来就高大,胖膝盖耐坐。”于是把她放到毕友的怀里。少女入怀香软,轻得像无人一样。毕友抱着她用同一只杯子饮酒。大姐说:“小丫头不要喝多了,酒醉失态,恐怕姐夫笑话。”少女笑孜孜的,便用手抚弄猫,猫戛然而鸣。大姐说:“还不快扔掉,抱一身跳蚤虱子!”二姐说:“请以猫为酒令,拿筷子传递,猫叫时筷子在谁手里谁喝酒。”大家都按她说的方法来玩。筷子一到毕友手里猫就叫。毕友本来酒量大,连喝了好几大杯,才知道是少女故意弄猫让它叫的,因而哄堂大笑。二姐说:“小妹回家睡觉去吧!要压煞郎君,恐怕三姐怨人的。”少女于是抱猫走了。

  大姐见毕友善饮,就摘下头上的髻子盛酒来劝。看上去髻子仅能容一升;然而喝起来,却觉得有好几斗。等到喝干了再看,原来是个荷叶盖子。二姐也要敬酒,毕友推辞不胜酒力。二姐拿出一个口脂盒子,比弹丸稍大一点,斟上酒说:“既然不胜酒力,暂且表示点意思吧。”毕友看了看,一口可以喝尽;可是连续喝了百余口,再也喝不干。狐女在旁边用小莲花杯换了盒子去,说:“不要再被奸人戏弄了。”把盒子放到桌上,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饭钵。二姐说:“关你什么事!才三天的郎君,就这样的亲爱啊!”毕友拿着莲花酒杯对着口一饮而尽。手里的酒杯变得很软;仔细一看,不是酒杯,竟是一只刺绣精美的绣花鞋。二姐夺过鞋骂道:“你这狡猾的丫头!什么时候偷了人家的鞋子去,怪不得脚冷冰冰的!”于是起身,进屋换鞋。狐女约毕友离席告别。把他送出村后,让他自己回家。毕友忽然睡醒,竟然是梦境;但是口、鼻里醺醺然,酒味仍很浓,感到非常奇怪。到了晚上,狐女来了。说:“昨夜没醉死吧?”毕友说:“刚才还在怀疑是梦呢。”狐女说:“姊妹们怕您胡来,所以假托梦境,其实不是梦。”

  狐女经常和毕友下棋,毕友总是输。狐女笑着说:“您终日爱下棋,我以为必定是高手,今天看来,只不过平平罢了。”毕友求她指点。狐女说:“下棋的技艺,在于人的自悟,我怎么能帮您呢?每天早晚慢慢熏陶,或许应有长进。”过了几个月,毕友觉得稍有进步。狐女试了试,笑着说:“还不行,还不行。”毕友出门和曾经在一起下过棋的人再下,人们就觉得他棋艺大大高于以前,都感到奇怪。毕友为人坦白耿直,心里藏不住事儿,就把原因稍稍地透露一些。狐女早已知道了,责备他说:“怪不得同道们不愿和狂生来往。屡次叮嘱你要谨慎守密,怎么仍然这样!”说完很生气地要走。毕友急忙谢罪,狐女这才稍微解怒,然而从此来的次数便逐渐少了。

  过了一年多,有天晚上狐女来到,面对毕友呆果地坐着。毕友和她下棋,不下;和她睡觉,也不睡。她沉闷了很久,说:“您看我比青凤怎么样?”毕友说:“恐怕要比她强。”狐女说:“我自愧不如她。然而聊斋先生和您是文字交,请麻烦他给作个小传,未必千年以后没有像您这样爱念我的人。”毕友说:“我早就有这个愿望;只因过去一直遵照您原来的叮嘱,所以秘不告人。”狐女说:“原来是这样嘱咐您的,可今天已经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候了,还再避讳什么呢?”毕友问:“到哪里去?”狐女答:“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去当花鸟使,不再回来了。过去有个同辈姐姐,因为和您家的叔兄在一起,临别时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孩,所以至今还没嫁出去,我和您幸亏没有这样的拖累。”毕友求她留一赠言。狐女说:“盛气平,过自寡。”于是起身,拉着毕友的手说:“您送我走吧。”两人走了一里多路,洒泪分手。狐女说:“咱们彼此有志,未必没有再见面的时候。”说完便离去了。

 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,毕怡庵和我一起睡在绰然堂,详细叙述了他这段奇异的经历。我说:“有这样的狐仙,那我聊斋的笔墨也因而有光采了。”于是就记下了这个故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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